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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坪定關(guān)

若云/甘肅舟曲

往事如煙

在舟曲廣袤的大地上，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如一顆璀璨的星辰，散發(fā)著獨有的光輝。就腳步所及而言，博峪是采花姑娘的爛漫，和棒棒蜜的甜蜜；巴寨是朝水的圣潔，曲紗佐瑞的深情；東山是油客的狡黠，轉(zhuǎn)燈的神秘；大川是葡萄盈枝，巷陌靜美；武都關(guān)枕著白龍江的臂彎，炊煙裊裊，碧波盈盈；杜壩川最善于幻化成唐詩宋詞的意境，幾抹油菜花的金黃，幾樹紅彤彤的柿子，幾畦菜圃，幾聲犬吠，疑入桃源勝境……

而，在幾乎所有鄉(xiāng)鎮(zhèn)中，只有坪定，隱隱散發(fā)出幽微悠遠的殺伐之氣。

坪定，因地形而得名，四面環(huán)山，地勢高絕，藏語稱“平頂臺地”。此地為古羌人祭天之所，漢代設(shè)“平羌亭”，清代改“坪定”，取“平定邊陲”之意。北宋時，坪定關(guān)已入正史。

坪定，這個寓意美好的名字背后掩映著漫長的光陰。建國前，它被稱為坪定堡，在之前更久遠的歲月中，它是赫赫有名的坪定關(guān)。從關(guān)隘到城堡，每一次稱謂的轉(zhuǎn)變，都是歷史車輪滾滾而過留下的深刻 轍痕。因處于中原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交通要道，從秦漢起就為兵家必爭之地。遙想當年，坪定關(guān)作為軍事要沖，曾見證了無數(shù)的金戈鐵馬、烽火硝煙。城墻之上，曾有戍邊將士嚴陣以待，警惕地注視著遠方，他們的身影在歲月的長河中漸漸模糊，卻又在坪定的歷史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跑馬節(jié)的來歷，便是那段烽火狼煙歲月，最生動的證明……

明洪武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如歷史上無數(shù)個血流成河的日子一樣，元朝將領(lǐng)擴廊鐵木爾與明將徐達在拉鋸許久后再次決戰(zhàn)，在戰(zhàn)爭膠著、難分勝負的當口，突然晴空霹靂，以“羌道古城”為界的西面下起了傾盆大雨，東面則艷陽高照，戰(zhàn)場所在地“寺廓”之間出現(xiàn)了兩道鮮艷的彩虹。在羌酋看來，坪定人似乎站在高高云端之上與他們決戰(zhàn)，故驚而大呼：“天助坪定人，此乃天意不可違，我們快撤！”坪定人聞之亦大呼：“泰山爺助我們了，大家快追”。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并于二十七日凱旋！

跑馬節(jié)即源于此。為了緬懷逝去的同胞，紀念戰(zhàn)爭的勝利，警示后代子孫居安思危，一代代坪定兒女便于每年的農(nóng)歷三月十四日請客，十五到二十六日招兵、組織騾馬，二十七日仿效戰(zhàn)時場景組織騾馬進行跑馬活動，二十八日為“泰山爺”祝壽報恩。

從公元1370年至今，整整655年，跑馬節(jié)的民俗，伴隨著中華民族動蕩不安的歷史，伴隨著一代代坪定兒女變幻莫測的命運，也伴隨著所有中華兒女祈求國泰民安的心聲！

當歷史的烽煙散盡，坪定，這座昔日川隴鎖鑰上最險要的關(guān)隘，復又歸于沉寂。曾經(jīng)的刀光劍影，化為手足深情，借著跑馬節(jié)的名義，載歌載舞，共慶升平。

在西寨村，那些早已斑駁傾頹的城墻，掩映于蓬蒿雜草、茅籬村舍，仿佛在無聲訴說著，訴說著曾經(jīng)的邊陲往事，訴說著曾經(jīng)的戰(zhàn)火迭起，訴說著每一段動蕩頻仍的鐵血歷史……每一道裂痕都像是歷史的皺紋，記錄著王朝更迭、戰(zhàn)爭勝負……

還有那深埋崖底的秦時碑刻，那九原山上的漢代祭坑，那些出土于坑內(nèi)的青銅祭器，那些銹跡斑斑的歷朝古幣……

風從埡豁梁吹過，卷起歷史煙云深處幾粒微塵，暮色里的坪定關(guān)沉如玄鐵，青灰色的瓦檐有涼風微吟……

月圓月缺，亙古如一。冷月清輝下的坪定關(guān)，沉沉睡去，融入秦時夢境，明時夢境，與四圍山巒一起，沉入更深更深的隱秘……風過樹梢，草木皆兵，幾聲犬吠，驚不起一絲漣漪……

英雄兒女

晨霧尚未散盡，山巒的褶皺里傳來陶塤般悠長的回音。這是坪定關(guān)在呼吸——那些夯進城墻的箭鏃、嵌在大地里的骨殖、滲入山川草木的銹跡，此刻都化作檐角懸垂的露珠。當?shù)谝豢|天光劈開山谷，整座關(guān)隘便發(fā)出青銅器般的嗡鳴……這是歷代戍邊者刻進時空的記憶在蘇醒。

從秦孝公到明洪武年間，坪定關(guān)作為中央政權(quán)和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分界點，筑城屯兵，隨軍戍邊，曾有大量屯兵在此駐扎，生息繁衍。千百年來，他們不問來處，不問歸期，生于斯，長于斯，奮斗于斯，埋骨于斯，如山間最柔韌的植株，蟄伏，破土，抽穗，成熟，零落，重生；亦似山巔最堅毅的蒼松，扎根，挺立，傲雪，迎春，庇佑，傳承。

在時空巨大的交錯中，坪定關(guān)漸漸演變?yōu)槠憾ūぃ娛路烙纳手饾u融入尋常煙火。依稀縱橫的巷陌，是歷史交錯的脈絡(luò)，串聯(lián)起一代代坪定兒女平凡而又不凡的生活。

在又一個清晨，戍邊者的后裔們?nèi)栽诶杳髑捌鹕恚钢r(nóng)具，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向田間地頭，開始一天的勞作。田埂上，嫩綠的秧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生命的蓬勃。田野間，嬉笑的孩童在盡情奔逐，純真的笑聲響徹寧靜的村落，平添幾分靈動鮮活。草垛前，院場邊，老人們抽著焊煙悠閑聊著，陽光下經(jīng)年勞作的瘦削與寒冬樹影的料峭相重合……四圍山色，日光澄澈，是漫長歷史中難得溫暖安定的時刻，更是半世滄桑才能釀就的淡定從容。

逝者的墳塋在更高的高處，或更低的低處，同樣接受此刻陽光的照拂……與山巔的石頭，谷間的清風，廟宇的蒼松，一樣古老，唯有穿行其間的人們，有著短暫的身軀，漫長的靈魂。

曾經(jīng)，他們是戍邊的士卒，在帝國遼闊版圖并不起眼的一隅堅定駐守，從此，便在這幾乎被歷史遺忘的角落深深扎根。在他們的時代，曾有過無數(shù)馳騁疆場、頂天立地的英雄，立下赫赫戰(zhàn)功、彪炳史冊，成神成圣，受百代祭奠、萬世推崇，而他們，卻終將消逝在英雄的光環(huán)下，時代的塵沙中，姓名不詳，面目模糊……

而今，他們隨著又一縷春風重生。這次，等待他們的，不再是刀光劍影、動蕩紛爭，而是海清河晏、安定富足。他們終于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從容過完一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把種子種進泥土，把豬羊養(yǎng)得肥壯，用秋天的糧食釀酒，將夏天的菜蔬腌藏……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將整個村莊染成暖黃，院場邊玉米累累成行，裊裊炊煙縈繞于戶戶房梁，整個村莊充滿了煙火清香。當暮色漫過靖邊村的方向，昔日易守難攻的關(guān)塞，只余生活釀造的甜香，這是時代的饋贈，更是千百年來無數(shù)英雄兒女苦苦追尋的生活最本真的模樣。

生生不息

夜色漸深，爐火的威力已漸漸弱下去，余溫頂?shù)脡厣w微突，已沸騰多時的水聲，也在奶奶漫長的講述中重歸寧靜……

奶奶的話語是如此平靜，仿佛她這漫長一生所有的苦難都不值一提。然而，那苦難的千分之一，乃至萬分之一，于我，都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我無法想象，一個柔弱的女子，是怎樣克服重重困境，在艱難的年代，貧瘠的土地，養(yǎng)活眾多兒女，把根深深扎進黑暗的地底，不論遭遇多少困苦，都絕不妥協(xié)，絕不氣餒。

尤其，當我在生命的某一刻驚覺，那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也曾如我的孩子般稚嫩，也曾被自己的父母視若珍寶、千疼萬疼，便有淚意涌上心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身處和平年代的奶奶，尚且經(jīng)歷如此之多的困苦，更遑論世代戍邊的先祖。也或許，正是出于對自己苦難命運的洞悉，他們才能如此堅強，如此樂觀，如此豁達，如此虔誠！

當談及自己生涯艱難的女兒時，奶奶輕聲道：“光陰平凡。”

這一句“光陰平凡”，整整縈繞我耳邊近十年。

每當聽人說起坪定是舟曲的文化大鄉(xiāng)，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句“光陰平凡”。

真正的文化就是生活本身，當一位目不識丁的耄耋老人，很尋常地用文言文的句式說出文言文的詞語，精準傳達心中之意，她腳下的，又豈能是尋常土地？

或許，得益于某位戍邊先祖的優(yōu)良基因，這片土地上，千百年來，總有濃郁文氣不絕如縷……

“豌豆芽刺，扎也，疼也，哎呦我的媽也。”雖是人們的戲謔之語，卻更見坪定文化之鄉(xiāng)的實至名歸。就如同總被調(diào)侃的東山油客，在無數(shù)舟曲兒女的不懈努力下，他狡黠的形象終于深入人心，與此同時，東山轉(zhuǎn)燈入選國家級非遺，東山兒女的勤勞智慧亦深入人心。

坪定亦然，你不知道，那雙拿著鋤頭的粗糲大手，放下鋤頭，就能筆走龍蛇，龍飛鳳舞；你不知道，隨便哪一家，門口的春聯(lián)，就可能出自這家父親或孩子的手；你不知道，身邊平平無奇的同事，可能休個假的功夫，就被請去畫完了廟宇里的八仙圖；你不知道，那個在街邊擺攤的尋常婦人，今天沒出攤，是去大型晚會表演坪關(guān)老腔了；你不會知道，那個在社火曲里演補缸老漢的詼諧老人，他的兒子是一地主官、人民公仆；你更不會知道，那個為了保護學生，身負重傷的人民教師，也是坪關(guān)人。

我生平所見的每一個坪關(guān)人，都格外勇毅堅韌。他們似乎總是無所畏懼，所向披靡！或許，世代戍邊的記憶早已深深鐫刻進他們的基因，明了所有的安寧都沉淀在往昔的鋒刃之上，所以，不論處于何種困境，總能自強不息，絕地反擊，永不言棄！

他們總帶著武將的豪氣，紅著被日頭曬黑的臉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使勁捶鼓，放聲唱社火，即使風雪壓肩，也不屑一顧。他們種多多的玉米，煮滿缸的酒；他們喂肥肥的豬仔，掛滿房梁的臘肉；他們嘗遍生活的苦，卻笑得最大聲；他們或許目不識丁，卻繼承了這片厚土上最深遠的智慧和最仁義的精神。

在這片浸透戍邊血與耕讀汗的土地上，他們頂天立地，自強不息。或許，他們不懂得史書艱深的文辭，但那份脫口而出的從容，恰似祖輩鐫在箭鏃上的銘文，早已化作血脈里的平仄……

暮色四合，高寺亭檐下鐘鳴悠悠，恍若千年前的更鼓戍樓。曾經(jīng)，坪定先祖磨墨的手能扶犁，握劍的掌會執(zhí)筆，而今，坪定兒女攜帶著先輩的記憶，在光陰長河里，耕讀傳家，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