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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茶行路圖

曲桑卓瑪/甘肅舟曲

春風(fēng)，又一次吹綠了龍江水岸。

受長江水系氣候滋養(yǎng)的藏鄉(xiāng)小江南，是最先感知春江水暖的那枚鴨掌。甘南的春天，從最東邊的舟曲開始，像微風(fēng)吹拂的湖面，那水的波紋一圈圈一圈圈向西擴張，是風(fēng)是雨更是季節(jié)深處傳來的殷殷期盼。這里的梨花剛剛落下，迭部的毛桃花便染紅了山坡；等迭部的油菜花也開敗，春天那蹣跚的步履，就緩緩邁進了阿尼念卿山溫暖博大的胸懷。一波波春訊，一場場花開，此起彼伏的花事，宛如一串又一串熾熱的思念，洶涌在大地上，隨著花香隨著草色將你我靜靜淹沒。

春來無事，煮茶讀書最是相宜。

焚香，品茗。從一盞茶香里走向楊柳依依的白龍江畔，亦可走向百花初綻的春山之巔，與青黛遼遠的安扎梁默然相看，心不生厭。

纖凝萬頃，而翠微千嶂。一條隱在古書泛黃紙頁間的茶馬古道，于春日午后撣去灰塵，顯露了出來。在縱橫交錯蜿蜒萬里的交通網(wǎng)絡(luò)之上，茶馬古道之西固道是舟曲人由甘入川的重要途徑，而安扎梁雖寂寂無名，但其戰(zhàn)略地位不容小覷，在三國紛爭的古戰(zhàn)場上，諸葛亮六出祁山也曾取此道往返于甘川之間。相傳，安扎梁就是因諸葛亮曾在山上安營扎寨，觀察著山下漒川口（今兩河口）魏軍的一舉一動，因勢利導(dǎo)運籌帷幄而得名。

一芽春茶，如何吸取日月之精華，在云霧繚繞的林際茶園展露出怯怯姿顏，遂又被采茶姑娘皓腕翻飛，摘下整個春天的羞澀與欣喜？然后，經(jīng)殺青，揉捻、干燥、炒青等步驟，終于可以拿來享用這世間無比通透的幸福。茶中滋味，如諸多的人生況味，不論是一人獨飲，還是與二三好友相約共飲，其中的甘苦還須細細品味。

南方之嘉木，生命之飲品。

“它本是一片樹葉，最初與人類相遇時，它被當作一味解毒的藥方。幾千年前，它經(jīng)由中國人的雙手，變?yōu)橐坏揽煽诘娘嬈贰Ｋ饺肓颂瞥娙说牡钐茫蔀橛文撩褡宓纳嫛！毖胍曈眠@樣一段話，高度總結(jié)了茶葉。為什么說茶是游牧民族的“生命之飲”？因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高原，嚴重缺乏水果、蔬菜這樣的維生素來源，而茶能去燥，茶葉中富含氨基酸、茶多酚、維生素以及礦物質(zhì)元素，可以有效緩解和改善因長期食用牛羊肉、酥油、乳酪等食物引起的身體不適。從這個意義上講，茶是西北各少數(shù)民族當之無愧的生命之飲。

產(chǎn)自大西南的川茶和滇茶，經(jīng)由人背畜馱輾轉(zhuǎn)又輾轉(zhuǎn)，從產(chǎn)茶的漢地，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到喝茶的茫茫雪域。履平地，過溝坎，跋山涉水千里迢遙。據(jù)《中國史稿》記載：“武都地方氐羌雜居，是一個對外的商市，巴蜀茶葉集中到成都再運到武都，賣與西北游牧部落，故成都和武都是中國最早的茶葉市場。”茶葉如何實現(xiàn)經(jīng)由武都，再進入甘南、臨夏、蘭州、青海等地的各個少數(shù)民族市場？舟曲以及兩河口都是繞不開的必經(jīng)之路。那久負盛名的云南沱茶和茯磚、“城口毛尖”、紫陽“陜青”，還有萬源的“萬子茶”，都深受西北各族人民的喜愛。當時很多西固人亦從商隊云集、交易活躍的武都，轉(zhuǎn)運了許多茶葉，走上一條條崎嶇坎坷的茶馬古道，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完成一代代人前赴后繼的商旅征程。

宋、明兩朝都很重視以茶易馬，而茶馬互市的重要通道，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甘青川茶馬古道。舟曲，像一粒璀璨的明珠，正好鑲嵌其上，是這條茶馬古道上很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北宋初年，西北的原州（今固原）、渭州（今平?jīng)觯⑶刂荩ń裉焖┑鹊厥撬纬圆栀I馬的主要場所，當時主要是以川茶換取西北各部族的馬匹。戚繼光說:“夫國之大事在戎,兵之馳騁在馬。西北原野,以馬為命,所賴不亦重乎?”在那個刀光劍影、面對面廝殺搏擊的冷兵器時代,馬匹作為最重要的戰(zhàn)爭物資和交通工具,關(guān)乎著國運興衰。而戰(zhàn)爭所需的良馬,卻出產(chǎn)在廣袤的西北地區(qū),尤其是產(chǎn)自白龍江流域的羌馬、雪域高原的吐蕃馬（以甘南所產(chǎn)的河曲馬為代表）、還有西域邊塞的汗血寶馬,往往被中原漢人視為不可多得的神駒寶驥。

北宋經(jīng)歷了熙河之役，宋軍收復(fù)了唐“安史之亂”以后被吐蕃占領(lǐng)了340年之久的武都、舟曲一帶。舟曲雖地處西南邊陲，但因其連接番地，又盛產(chǎn)良馬，境內(nèi)的故城、峰貼城、平定關(guān)、沙灘寨等地在北宋初期是茶馬互市的名鎮(zhèn)，茶馬貿(mào)易繁榮時期均有重兵把守。宋王朝以非凡的戰(zhàn)略眼光，不僅將這一帶地區(qū)拉進茶馬貿(mào)易圈，還專設(shè)茶馬司，用以加強邊地的茶馬貿(mào)易。

南宋時期，盡管由于陜西熙秦地區(qū)淪喪，茶馬互市的重點轉(zhuǎn)向了西南地區(qū)，但西北仍有秦州買馬司管轄的西和宕昌寨買馬場和階州峰貼峽（今舟曲峰迭）買馬場。《宋史·兵志》記載：“市馬分而為二: 其一曰戰(zhàn)馬，生于西陲，良健可備行陣，今宕昌、峰貼峽、文州所產(chǎn)是也; 其二曰羈縻馬，產(chǎn)西南諸蠻，短小不及格，今黎、敘等五州所產(chǎn)是也。”可見，舟曲的馬匹對于宋人而言，在軍事上猶如今天的坦克、大炮，是非常重要的軍事物資。

及至明代，茶馬互市的主要區(qū)域仍在川陜甘青之間，舟曲峰貼峽買馬場的歷史使命一直都在延續(xù)著。如今在舟曲，與峰迭鎮(zhèn)山水相連的坪定鎮(zhèn)，有個天然的優(yōu)質(zhì)牧場沿用了古代地名，就叫做馬場。相傳，這里是歷代官方的養(yǎng)馬場，所養(yǎng)之馬匹或為進獻給朝廷的貢馬，或為上交給國家的軍馬，或為即將通過茶馬貿(mào)易流入市場的商品馬。聽當?shù)乩先酥v，坪定（即古代的平定關(guān)）所產(chǎn)的馬匹毛色油亮、四肢健壯，奔跑時爆發(fā)力強，長途行走耐力也是極好。如今，在一年一度的坪定跑馬節(jié)上，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這些虎虎生威的馬匹，帶給人的振奮力量和視覺上的強烈沖擊。

不論從茶馬互市的歷史來看，還是從舟曲所在的區(qū)位優(yōu)勢來看，解讀茶馬古道在舟曲的分布狀況，于紙頁間、于山水間，探尋茶幫馬隊的足跡。然后將這些脈絡(luò)，細細地梳理出來描摹于紙上，還是非常有意義。

茶葉茶包，由川入甘的道路主要有以下幾條：

一是陰平古道。川茶走水路由成都、廣元、昭化，到號稱水陸碼頭的碧口，然后上岸，運輸方式改為騾馬馱運，至階州（武都）、沙灣、西固（舟曲），經(jīng)兩河口、官亭、宕昌，然后偏離陰平道，抵達岷州（岷縣）、洮州（臨潭）、河州（臨夏）、蘭州、青塘（青海西寧），乃至西藏。

如今在舟曲縣東山鎮(zhèn)謝家村猴兒壩岷江西岸的崖壁上，依然能看到“天沆永博”摩崖石刻。這是清康熙五年，階州知州趙星察看災(zāi)情時，于兩河口至宕昌間的茶馬古道旁刻下的。那一年大旱，宕昌化馬、石閼一帶幾乎顆粒無收，趙知州體恤百姓，應(yīng)允這一年的賦稅放到次年補交，然而這樣的義舉卻為他的仕途帶來了嚴重的后果，最終因“課督不敷”遭貶離去，他的恩德正如這滔滔岷江亙古延綿，給陰平古道西段的花石峽，留下了一段動人的故事。

二是望關(guān)古道。川茶或者產(chǎn)自漢中的陜茶，從成都或漢中往西走，經(jīng)勉縣、略陽到達康縣境內(nèi)的望子關(guān)，折向階州（武都）、宕州（含今舟曲）、岷州（岷縣）、洮州（臨潭）、河州（臨夏）、蘭州，直到青海。望關(guān)茶馬古道遺址上發(fā)現(xiàn)的“茶馬販通番捷路”碑文，揭示了望關(guān)古道在陜甘川青茶馬古道上的重要歷史地位。

三是西固茶道。川茶取陰平古道，由成都、廣元、昭化抵達陰平（今文縣），沿黑河、南坪（今九寨溝）翻青沙梁，取大海溝林間古道，至沙灘、武坪、翻峽子梁，或從安扎梁、南峪到西固（今舟曲）；或穿石門峽抵達西固。

石門峽，即今天舟曲縣大川鎮(zhèn)石門溝，峽谷兩側(cè)矗立的兩塊百丈巨石，其勢如門，故稱石門峽。歲月悠悠，無數(shù)個斗轉(zhuǎn)星移之后，人間已是滄海桑田。走進石門峽，兩岸崖壁高高矗立著，古人的鑿痕清晰可見，百余個方形榫孔像一只只凝視的眼，似有萬語千言，欲說還休。伸手觸摸榫孔，就仿佛觸及了木棧道那不滅的靈魂。古棧道遺跡東西約有200米，舟曲民俗專家裴卷舉老師曾考證過，古人沿此棧道南行，即進入了《三國志》所記載的“孔函谷”，過三角坪，抵達武平寨，翻青沙梁直抵蜀境。

石門峽摩崖石刻記載，盛宋皇佑四年農(nóng)歷十一月，尚書屯田員外郎、通判階州事朱處仁，從十六日開始就在舟曲境內(nèi)的故城（今老縣城）、峰貼峽（峰迭）、平定關(guān)（坪定關(guān)）點檢城寨，檢查每個城寨關(guān)隘的軍事駐守情況，二十三日經(jīng)過此地，又巡檢至武平、沙灘諸寨然后回轉(zhuǎn)，二十五日將這次檢查工作的情況題刻在石門峽東壁上。此行陪同的官員有左班殿直買馬向宣、右班殿直巡檢李世宗，還有福津縣尉王某某（因字跡模糊無法辨認）。這對于研究宋代熙河、秦鳳等路的茶馬貿(mào)易，以及考察陰平古道西段的交通脈絡(luò)提供了有力證據(jù)，對于研究蜀隴歷史文化、軍事政治也有著非常重要的參考意義。

“一走走著黃崖廓，青沙梁上我來過。

一走走著罐罐兒水，這么難行不后悔。”

這是西固的商旅馬幫下南坪、走黑河時廣泛傳唱的一首歌謠。安扎梁、峽子梁、青沙梁，一座座青山仿佛在沉寂中淬煉著深邃的思想。當年，那么多西固的馬匹、藥材、皮貨和煙土，換來巴蜀的茶葉、食鹽、方鋼、蜀錦和家機布，人背馬馱半生顛簸與辛苦。其實，走這條逶迤于叢林溝壑間的茶馬古道，多半要穿行在諸如“二十四個亮晃晃”這樣幽深寂靜的山野，也有些人會喪命于土匪山賊之手，所以至今舟曲話說某人“背茶去了”，意即一命嗚呼不在人世。

誰的孤獨如此嘹亮？誰的靈魂如山水般清寂高遠？一只鳥，又一只鳥，用歌喉舒展著詞語之外的光芒。我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來描述這段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里的茶路故事？

是夜，文縣碧口古鎮(zhèn)做茶葉生意的小美告訴我，今年碧口春茶喜獲豐收，她父親每晚炒茶都會熬到半夜，甚至通宵不眠。我知道她那邊賣得最好的茶是明前龍井43號，這種綠茶外形挺秀、扁平光滑，色澤嫩綠而香郁甘醇，深受資深茶客的喜愛。但是我的老阿媽，則固執(zhí)地喜歡綠毛峰，喜歡那縈繞鼻尖的裊裊香味，更喜歡新茶那種滌蕩肺腑的茶氣，啜飲一口茶湯，則宛如脅下生翅，全身上下神清氣爽，仿佛走路都能呼呼生風(fēng)。

茶是一門功夫，更是一種根植于血脈里的民族文化。

古道深苔，沿著春茶行路的模糊足跡，循著商旅馬幫的雜沓跫音，于千變?nèi)f化的茶香里，融入各民族共同的飲茶記憶，讓歲月渥堆發(fā)酵出茶香，讓裊裊茶香激發(fā)出靈魂的芬芳。

酌一勺泠泠之水，煎半壺瑟瑟之塵。

詩酒年華，芬芳繚繞。暮春的午后，誰于苦楝花下點燃新火試一盞新茶？龍江水清碧波千里，你的茶山依然青綠如畫。老去的時光里，繁華落盡，數(shù)聲鳥鳴將群山拉進視野，隔絕了都市的喧囂與浮華。

耳畔依然回響著茶幫馬隊灑落林間的粗獷歌聲，山野間卻難覓那一行行背茶的足跡。春茶行路圖，是千年不變的民族記憶，更是以茶為媒的千古佳話。一盞茶里，不論江南塞北，各民族心心相印且血脈交融。

此刻，我與青山相對坐，依舊是相看兩不厭。安扎梁、峽子梁、青沙梁，峰群如蓮綿延千里。一幅春茶行路圖，于一盞茶湯里，徐徐打開……

果然，茶里乾坤微如芥子，也浩闊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