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8日,距離“8.8”特大山洪泥石流災(zāi)害發(fā)生過去了10年零10天,凄厲的防空警報再次拉響,位于白龍江上游的迭部縣境內(nèi)跨河橋涵發(fā)生塌陷形成的堰塞湖決口,洪水大流量下瀉,舟曲縣城告急,5萬人緊急避險撤離!只一瞬間,繁華熱鬧的廣壩街頭已空無一人,濱江路上只有警車?yán)淹笛策墶?br data-filtered="filtered">
12年前汶川大地震波及舟曲,那個中午意外來得格外突然,容不得你去思考這是怎么了,屋子里的東西就開始紛紛下墜,博古架上的盤子和花瓶、洗臉池上的化妝品和小飾品全都叮叮當(dāng)當(dāng)摔向地面。整棟樓像一輛行駛中的大巴車,哪里都是搖晃、哪里都是錯位的恍惚,人根本就沒辦法好好地站在那里。一個念頭閃出來,樓塌樓毀我可以死掉,但腹中的孩子不能砸死在這里!
于是,身懷六甲的我一鼓作氣從六樓狂奔而下,那是這輩子見過最可怕的樓梯,整個樓梯間嗡嗡轟響,扶手都被搖晃變形根本就抓不住。終于跑到樓下,站在白龍江邊的馬路上,才感覺雙腿發(fā)軟、小腹也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我一下子跌坐在馬路牙子上,聽周圍的人群尖利地叫喊出山崩地裂的恐懼。頓時,山頭上煙塵四起,伴隨著從地心深處傳來沉悶的轟鳴聲,四周都能看得到山體崩塌和滑坡帶來的滾滾煙塵,心里緊張得要死。我的俊丹家華去了幼兒園,他現(xiàn)在怎樣了?他爺爺是不是在送娃上學(xué)的路上,在哪些樓層間穿行?阿媽每天都在戶外勞作,她今天又去了哪里?千萬別遇上滾石和塌方!隨著腦子慢慢清楚,才開始擔(dān)心起父母兄妹和所有的親戚朋友們。趕緊撥打緊緊攥在手心的電話,里面是一片空洞的盲音,通訊信號中斷了,這是災(zāi)難發(fā)生后的第一個副作用。
閨蜜梅說,地震來得太突然了,她住的樓層很高,沒辦法跑出來,只能躲在家里。可是你知道,樓越高,越晃得兇。女兒去上學(xué)了,當(dāng)時家里只有她一個人,絕望在心里越積越厚,于是祈禱:“佛祖啊,求求您讓哪個好心人替我把女兒養(yǎng)活大吧!”
盡管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人們都還是不能輕易從那場噩夢里走出來,可誰曾料想,更大的災(zāi)難卻潛伏在一個立秋的夜晚。人說“立秋不下雨,秋后有二十四個火老虎。”干旱持續(xù)了一個月,整個舟曲城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大家都期盼著這一天能夠普降甘霖,讓天地萬物都能獲得滋潤與舒展。
2010年8月8日,立秋之夜。一場山洪泥石流呼嘯而下,將縣城三分之一的房屋建筑夷為平地,泥石流匯入白龍江造成河道淤塞、江水倒灌,整個縣城陷入了泥沼之中。
泥石流沖進縣城把變壓器連同水泥基座一起掀翻,到處短路碰電著火,通訊基站被摧毀電話無法打通。惡龍出洞,泥石流像嗜血吃人的魔鬼,紅著眼從三眼峪和羅家峪兩條溝道里以排山倒海之勢把一棟棟樓房挨個兒摧毀推倒。后來聽家住皇廟山的人說,那個晚上大地漆黑一片,雷聲隆隆,每一次閃電照亮大地的時候都能看到溝里的樓房像多米諾骨牌紛紛倒下,那么多驚天動地的哭聲、嘶喊聲、呼救聲聽得人毛骨悚然。那一夜,舟曲變成了人間煉獄,著火的汽車和房子,被泥石流裹挾沖進白龍江的人,被泥漿封死在家里的夢中人,為營救親人沖進屋子里再也出不來的人,還有為了搶救國家重要財產(chǎn)跑回單位大樓卻失足墜樓的人……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此消失,成了舟曲人心頭永遠的傷痛。親人、朋友、同學(xué)、同事,災(zāi)難中去世的人跟每一個幸存者都息息相關(guān),這刻骨的傷痛怎能輕易忘卻?每每想到泥殤,心就會滴血,哪怕在夢里,也疼痛。
一個朋友講述那個夜晚:當(dāng)時,她家的房子被泥石流推起來轉(zhuǎn)了向,可小樓還是很堅強地聳立在滾滾泥漿洪流中,愣是沒倒。每一個洪峰下來,小樓就會劇烈地抖動,一家人跑到屋頂觀看四野,周圍一公里全是茫茫的泥石流,房子成了泥石流中倔強的孤島。夜是那么漫長,黑夜包圍著無邊的恐懼,婆婆突然問她:“家里還有老鼠藥嗎?咱們喝了吧,好歹一家人還算在一起!”
梅也訴說她的遭遇:“那一夜,我們被洪水包圍,困在樓頂哪里也去不了。白龍江倒灌,樓群泡進了水里,而洪水上升的速度又極快,誰也不知道水會淹到哪一層。有一刻,心里特別安靜,不管怎么說一家人都在一起,再也不用為彼此撕心裂肺,可是我們?nèi)チ税屧趺崔k?我還沒有好好盡孝呢!”
《紅樓夢》里賈寶玉把死亡想象得浪漫繽紛:“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人。”但是后來,小旦齡官拒絕給他唱“裊晴絲”,使他對死亡有了更透徹的領(lǐng)悟,于是回去對襲人長嘆:“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一個人死后,真正傷心欲絕的又能有幾人?寶玉在那一天,突然長大了。
絕望和死亡一樣,是黑色的。
也是十年前那個漆黑無比的夜晚,我們遭遇的現(xiàn)實,比災(zāi)難片中看到的情景更恐怖、更無助。家住白龍江邊,一直是件很浪漫而美好的事情,走近陽臺就可以欣賞那一窗好風(fēng)景。可是那個夜晚,白龍江面目猙獰席卷而來,家住江邊遂成噩夢。我抱著小兒子從洪水里逃生,老公拖著大兒子緊隨著我。洪水從腰間,上升到胸口只是一個大浪摔過來的功夫。洪水漆黑如墨,“嘩”地一下打過來,我怕孩子會被沖走,立刻把娃托舉起來,水的沖擊力實在很大,我一個趔趄差點被卷走,那一刻心突地往下一沉,心里是一個無底黑洞,“再也見不到爸媽了!”這是最后的念頭。
十年過去了,一座新城在廢墟之上拔地而起。
這一次,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土壤已飽和,雨水都滲不進土里,上班路過公園看到那里的三葉草都快要被雨水淹沒,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庚子年,就是這么多災(zāi)多難。驚聞迭部的堰塞湖頂決口,一場特大號洪水就要下瀉過境,心里不禁開始祈禱舟曲平安!警報聲中,政府組織沿白龍江兩岸居住的群眾迅速疏散撤離。在山坡上,人們焦急地等待一波又一波的洪峰滔滔遠去。
晚上八點,洪水退去,我站在白龍江堤岸上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洪峰過境,龍江安瀾!‘8·8’重建,舟曲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標(biāo)準(zhǔn)、規(guī)模、質(zhì)量得到極大提升,經(jīng)受住了巨大洪水的考驗,舟曲人民感恩黨,感恩全國人民!在此向遠方的親友報平安!”
明天,舟曲人依舊會在一碗熱豆腐里開始新的一天。這些年,有的人移民去了新疆,有的人做生意去了四川,而更多的人還是選擇留下來,陪著慢慢老去的父母親人,將流年緩緩度過。而我,也是留下來繼續(xù)深愛舟曲的那個人。

曲桑卓瑪,女,藏族,又名趙桂芳,甘肅省舟曲縣曲告納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舟曲文藝》期刊主編。有作品發(fā)表于《散文詩》《草原》《歲月》《格桑花》等刊物,入選《中國散文詩2017――2018卷》。出版?zhèn)€人散文集《坐看云起》。現(xiàn)供職于舟曲縣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