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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九書

孟甲龍 

一

黎明初露，郎木寺的鐘聲已八百里加急，潛入藏家人，給異鄉(xiāng)人饋贈一碗青稞酒水。

一匹瘦馬聽見了鄉(xiāng)愁，趁著故人祭祀，伙同半炷香攻下我的詞譜，此時，牧羊人還未歸來。

朝圣者，淚眼婆娑，濕透一封家書不夠，歸去來兮，再淋爛父親的神龕。

夏河涂涂，拉卜楞寺之上負(fù)重的日月星辰依舊瀟灑，收攏住煙火人間的離騷，又故意輸給一首殘詩。

給甘南的山水加持，讓春夢蘇醒，離人忘記歸期。

給甘南的鐘聲一枚香吻，烙印在她的眉宇，以信徒的名義獨釣?zāi)粮琛?/span>

給甘南的草木撰寫碑文，用我的御筆穿越歷史的帷幕勾勒出她的上善若水。

把天地碎片壓入詞根，明暗有度，契合群寺香火，還人間一抔凈土，與安詳。

狼毫分割出無數(shù)個起點，在不違背相對論的情況下，打開一枚漢字的腎臟，讓臘子口再險一些，索性壓倒乾坤，勝天半子。

 二

是誰在鐵馬冰河入夢時，看見了蟄伏于桑科草原的蝶戀花？

是誰在瑟瑟風(fēng)中顧影自憐，盜走半碗青稞折柳送人、布衣客行？

又是誰以故人的名義，守護(hù)著峰迭古城，守護(hù)著香草美人，趕走了一河浪花的所有瘡痍？

是我，一位陌生人，亦或游子。

次第打開靈魂和夢境，讓高于天地的長生咒洗滌五臟，褪去一身功名。

魂歸甘南，不再用霓裳遮眸，暗自傷神。

在一間茅草屋邂逅了前世，散落在地上的瓦片，屏蔽了圣旨，屏蔽了季節(jié)。

在經(jīng)書的折頁處打開宿命的渡口，一朵格桑花，在甘南出類拔萃，輪回千年。

羊的頭骨埋在黃土地三尺以下，夜里發(fā)出紫色火焰，伴著夜行人的木屐，制造出陽春白雪，誘導(dǎo)了更多的外來物種前來叩頭。

三

甘南啊，你的信仰太高了，囚禁了天地，囚禁了大江東去。

幾年離索，刻刀仍未開鋒，還原不出摩崖石刻上的最后一句佳人吟。

停杯投箸，撥響古箏的三根琴弦，出逃的牧羊女、烈酒、經(jīng)卷、青燈統(tǒng)統(tǒng)恢復(fù)，遺落的馬蹄釘重新回到鞍上。

詩人獨辟蹊徑，預(yù)測出自己的宿命――寄身古棧，與舟曲同壽。

夜里，我聽見雨水拍打石崖的律動，似霓裳羽衣曲，似山澗草木竊竊私語，似情郎夢里呢喃。

使徒行者，櫛風(fēng)沐雨在甘南大地，在真實的梵音里構(gòu)建故國，四季沉吟，猶如善歌女子撥動了琴弦，循環(huán)折返，給人間帶來九層神秘感。

光明的火種在甘南持續(xù)燃燒，牛皮燈籠點亮歸途，牧師晝夜不眠，只為解開謎團(tuán)，批注雄鷹留下的白色基因。

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一直活在祖先的屬相中，直到遇見拉卜楞寺。

運(yùn)數(shù)仿佛海的波浪，起伏不定，掌上脈紋宛若漫天飛雪，永不停歇，亙古吹拂，撫慰著前來朝圣的異鄉(xiāng)人。

四

尕海波紋吞并了燦爛星辰，牛羊遷徙，我篡改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隱身于一塊石頭。

經(jīng)書燒盡之后，雕欄玉砌歸于高原風(fēng)眼，葬好父母、兄弟、姐妹，讓一船漁火歸位朝水節(jié)。

再破題一次，讓一粒沙也迷途知返，提筆抻紙，為甘南立傳。

此地，英魂無懼，路途鮮紅，繁華如曲，牲畜和諧，萬物長成黎明的唯一標(biāo)配。

盈盈牧歌溢滿大地，人民滿懷慈愛與恩典，薪火相傳，把福音饋贈給來訪的客人，抑或，叩頭祈福，讓月光一瀉千里，潑灑在斑斕大地。

在甘南，我不再經(jīng)歷任何一種破滅的形式，甚至一抔枯黃塵埃帶來的甚囂。

在甘南，我出生即永恒，飲下一瓣雪奏出的長歌，高月出城墻，信徒光著膀子，彈奏十萬農(nóng)耕圖。

在甘南，雜念化為光影，一只饅頭就能削弱危機(jī)意識，兩袖清白才是最美的姿態(tài)。

在甘南，摟過的男人都是朋友。

五

請賜予我一馬車?yán)杳骱蜖T光，佯裝一回親人，吻一吻蓮花山，吻一吻冶力關(guān)，吻一吻白玫瑰和墓志銘。

懸掛在梢頭的雨水不可一世，落下三滴就足以壓垮脊梁，卻也悲天憫人，給我的木屐一張宣紙。

出走半生，左腳是問路人，右腳是格桑花，長揖拜晝，朝圣大雁的翎羽，在歸去時，留給牧羊女一句情話――執(zhí)手相看淚眼。

如果有來生，我必將在甘南落發(fā)為僧，做個隱士，雙手合十，超度人、獸、物。

騎馬而去，在云青欲雨，水波生煙時踏風(fēng)歸來，交出私欲，與草木共枕。

把一世的顛沛流離付諸風(fēng)月，付諸椽筆，剝落一身惶恐，安心接受梵音的加持，摒棄虛偽和罪惡。

悄然而至，不驚動一花一草，一葉一木，仿佛一切都在前世被安排好了，今生，只是在等待與我的重逢。

甘南，正大光明，內(nèi)外兼修，引得萬物歸于腳下。

點亮青燈，誦讀古文，詞中的主人公依舊在擁抱晨光和孩子。

六

鐘聲謝幕，可我不想離開圣光和修羅術(shù)的呵護(hù)，高懸佛光，已植入宿命的禪床。

遺址蒼蒼，壓制了我的貪婪、欲望，比如滿園草木，碾碎了苔蘚植物，卻怯于木桌上的一本金剛經(jīng)。

木魚經(jīng)年形成甘南的最高尺度，情節(jié)豐富，一朵小白花自由綻放，盛謝于斯，在石縫中安慰被傳說馴服的朝圣者。

古道，廢了西風(fēng)，瘦了羊群，牧歌唱了八遍。

使者和兵馬隱身在酒樽，指紋的基本結(jié)構(gòu)是一張類似于羅盤的脈狀圖形，鐘聲帶走了他們的風(fēng)流。

請允許我，以拜訪者的身份破解果者堡遺址的前世。

在翠峰山，鳥鳴比太陽刺眼，薄霧比濃愁理性，落葉比目光清晰。

當(dāng)我醒時，同行者點燃的火把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采花人，只剩下一闋瘦詞，只剩下未凋零的十里春風(fēng)和不絕如縷的寺廟鐘聲。

七

在歸途的盡頭遇見了一只出世不久的子規(guī)，彼此相濡以沫，在干凈的風(fēng)中保持呼吸，又靈魂貼近。

在甘南，萬物回歸簡約，我只能以孩子的身份欣賞她的彌足珍貴。

思念化作閑情，讓桑科草原的羊群和藏家姑娘的倩影在宣紙上呈現(xiàn)出來，縱然，沒有一人跟我吐露她的傳說、謎底。

西垂紅日灑下典雅的光，落在郎木寺的檐角，十分靈敏。

行走舟曲，與光明握手言和，不要琉璃霓虹，我只眷顧蒼生，眷顧被經(jīng)文洗濯后的鳥語花香。

在甘南，我允許自己沒有退路，因為這里有我遺失的傲骨和節(jié)氣。

不忍離去，又怕滿紙?zhí)撛~唐突了一朵黃菊。

不忍離去，只因母親的遺愿依舊缺少結(jié)束語。

不忍離去，只因我的眸子還深埋著對甘南欲說還休的愛。

母親的一生與甘南關(guān)聯(lián)。

甘南之外，人間蒼涼。

八

請借我一束閃電，指點愛人的迷津，再食飲蒼月，于石碑長生不老。

人類的膚色和甘南的瞳孔相似。

逆流而上，孤帆、琴弦、竹簡早已熟透，和我飲酒的故人，推心置腹，獨走臘子口，卻從未走出甘南的心胸。

修行尚淺，一杯青稞就足以讓我原形畢露。

光明不再矜持，社稷海晏河清，僧人枯榮自理。

問蒼茫大地，誰主乾坤？簽字畫押的人再一次簽收了甘南日月，俯一下身就可能剔除所有苦難。

甘南，請允許我替你守護(hù)黎明，即便失了身也可仰天大笑，不辜負(fù)烈酒、日月。

提燈上岸，唯有你的金字招牌――中國的小西藏，才可以決絕，才可以高過牧羊人的睫毛。

我已大徹大悟。

九

甘南，激情四射，又被故作玄虛的光化為己用。

在這里，我看到了游牧民族生命的潔白、孤寂、悲憫和仁愛。

詩人帶來長風(fēng)和雪花，落地為僧，懷揣一顆充滿憂郁和冷寂的心任意游走，唱著靈魂之歌，逆風(fēng)而上，潑淚前行。

我是來自遙遠(yuǎn)遙遠(yuǎn)星球的牧羊人，心思縝密，比東道主更能理解卑微的風(fēng)沙里隱匿的無限春光。

盜獵者布囊里裝滿了玉器和砂礫，折紙上書寫的名字叫做甘南，我異常興奮，可又怕一語成讖，唐突了幾聲鳥鳴。

朝圣，從來都不需要證詞，只有一顆素心才能洗劫郎木寺。

天邊流火敲開大地之門，歲月星辰刻畫滄桑年輪，云朵無瑕，天地分明，淚水還沒有流出就被風(fēng)干，落地化作一座佛陀雕塑。

平淡的人生在這里變得波瀾壯闊，我愛這里的一切，甚至那一盞，在午夜依然寒氣逼人的煤油燈。

臨走時，母親告訴我，古今紅塵多少事，都付甘南一炷香火中。

作者簡介：孟甲龍，甘肅蘭州，青年詩人，有作品發(fā)于《詩刊》《詩選刊》《散文詩》《詩潮》《星星》《鹿鳴》《揚(yáng)子江》《中國詩歌》等雜志，獲2013年無際文學(xué)年度詩人獎，第二屆中國劍門蜀道詩歌獎，第五屆野草文學(xué)獎，首屆玉平詩歌獎，西施杯全國詩歌大賽銅獎等，出版詩集《秦淮河女人》《十九歌妓》，著有散文集《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