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溝、尕地溝,博鐵梁、峽子梁,大海溝、鬼門關(guān),沙灘、亞哈……在群山林莽中,舟曲山后總會給你一個個意想不到的雄奇與秀美。
高山峽谷,崇山峻嶺。兒時喜歡坐在榻板錯落的屋頂,想象層層疊疊的大山背后,究竟有多少未知的世界?如今,卻在寂靜的峰迭新區(qū)滾動鼠標(biāo),在電腦上一遍遍翻看衛(wèi)星地圖上一個個熟悉的地名和村莊。奶奶的娘家在拱壩,外婆的娘家在喇嘛街;姑媽家的兒媳來自阿木族,姨媽家的兒媳卻來自更遠的吾別。一個個女人,帶著甜美的笑臉,從青絲到白發(fā),用溫?zé)岬碾p手延續(xù)了一個又一個光陰的故事,誰能說村莊就只是一座座房子?重要的是,村莊里有我們的親人和一些落滿塵埃的記憶。
不是刻意去尋找,就這樣自自然然地遇見,在某個晴朗的秋日午后。果園里,熟透的蘋果從枝頭掉下來,卻沒有人撿拾。落葉陳鋪了一層華美的錦緞,以接納更多的果子掉下來,樹下的蘋果和梨兒被一些酶悄悄地分解成酒精,讓人聞得微醺。
翻峽子梁回縣城。很多年后,竟忘了這是誰的提議。車輪碾壓著黑烏烏的柏油路面,車窗外早已是層林盡染,想那“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詩句,絕不是渲染和夸張!詩人面對如此勝景,無需冥思苦想,只要信手拈來就是一首流傳千古的經(jīng)典。
抱在懷中的曲江尼瑪尚且幼小,喂奶粉的時候我給他系上了白色的圍嘴兒,他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望著眼前的山水不想瞌睡。下車,轉(zhuǎn)瑪尼,磕頭、禮佛,在吾別古寺我們喝下一碗熱熱的油面茶,然后將車子開出寺院,向上,再向上,一個個盤道帶我們走上了峽子梁。
“梁頂風(fēng)景不錯,咱們?nèi)チ丝梢岳藗€山。你帶著娃娃看夕陽,我拾點干柴給你們烤羊肉吃,車上有肉和調(diào)料。”老公和他的朋友一樣都是有名的吃貨,而吃貨的本色就是有一手好廚藝,這是我永遠比不了他的地方。
夕陽,是鍍上了金邊的夕陽,仿佛剛剛被朱砂涂染過,紅彤彤地掛在山尖上,一點點,一點點滑下去,那一輪渾圓的依戀,在霞光和紫靄中緩慢淹沒。太陽回家啦,大山的背后,深深濃影里的千溝萬壑,是太陽神豪華的臥室,它努力奔跑了一天也該歇歇了。黃色的樺樹葉,紅色的楸樹葉,還有許許多多駁雜的落葉,在山風(fēng)的驅(qū)趕下紛紛飄舞,山頂?shù)暮畾庹荒荷徊úㄍ扑瓦^來,我把孩子抱進了車?yán)铮瑴?zhǔn)備啟程回家。
“唉,連燒烤都沒做成。這山上的太陽一下去,天色立刻就黑了,枉費了一番心思!你看,干柴就撿了一抱嘛,這遺憾的。”老公嘟嘟囔囔地上車,打火,發(fā)車。凡事有了缺憾才會有下一次,哪能時時處處圓圓滿滿?
又是一年臘月,去吾別村給表弟提親,第一次以媒人的身份背酒問親,想想都挺激動的。公路上覆蓋著厚厚的冰雪,幾乎可以用心驚膽戰(zhàn)來形容那段旅程了。車過鬼門關(guān)隧洞,滿眼都是一片接天連地的白雪,就連河水都結(jié)了一層晶瑩透亮的寒冰。新修的水泥路蜿蜒盤進了半坡上的村莊,而此刻的村莊里,也有一些人懷著喜悅的心情,在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屋瓦上落著雪,檐前的冰掛似乎還在一點點生長。屋子里的歡聲笑語,被爐火點燃成濃濃的喜悅。這就是大山深處的藏族人家,不談彩禮,不談陪嫁,只感激緣分讓兩個相愛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洋溢在哈達和美酒之上的是理解和包容,叮嚀再叮嚀的還是囑咐兩個年輕人,將來如何關(guān)愛和孝敬雙方的父母。沒有銅臭味的婚姻,是藏人祖祖輩輩呵護的寶藏,任時代怎么變,這份美好卻始終都在。
人不留客天留客。因為夜里又下了一場大雪,我們只能選擇在吾別多住一個晚上。原始而醇厚的酒歌此起彼伏,青稞酒在龍碗里多了又少、少了又多。在這里,不論男女,都有喝不醉的量和唱不完的歌。羊肉包子、臘肉排骨和油炸馃子,是舟曲藏族傳統(tǒng)美食里的“三大件”,配上青稞酒或蜂湯酒,簡直就是絕了。幸福的時刻有千千萬萬種,在大山深處的藏寨里聽雪煮酒,大聲唱、大聲笑、大聲歡呼,這一份酣暢淋漓,仿佛就是幸福融進了大海,無邊無際……
現(xiàn)在,我們單位的幫扶點就在武坪鎮(zhèn)吾別村,來來去去在峽子梁上往返了很多次。有時候,臉貼著車窗遙望那山山嶺嶺間不斷閃出來的村莊,心里就會涌起萬千的感慨。連綿的大山像一個個連綿的懷抱,山頂上、半坡處還有山溝里,武坪、果耶和八楞等鄉(xiāng)鎮(zhèn)的各個村寨就那樣落地生根,每一個漆黑的夜里,都有無數(shù)盞燈火在農(nóng)舍里亮起。誰說村莊空了?誰說山村冷清了?雖然每家每戶都有人為了賺錢而外出打工,但老人在,女人在,孩子們在,村莊的靈魂還在,出門在外的人怎會迷失于山外的繁華?
古寺佛塔,青燈經(jīng)卷。六十年前風(fēng)華正茂的阿克桑干,從遙遠的拉卜楞學(xué)經(jīng)歸來,誦經(jīng)、打坐,種菜、做飯,也曾去過漢地的峨眉山和普陀山講經(jīng)弘法。樸素整潔的僧舍里,經(jīng)書和日用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掛著小幅唐卡的墻壁上,也掛著好幾個玻璃相框,一個僧人從青春年少到垂垂暮年,全都在這面墻上留下了印痕。
“孩子們,還要填表寫很多字嗎?來,過來,坐在這兒寫。”當(dāng)他張嘴說話的時候,缺牙的唇間總會漏風(fēng)。不管是駐村工作隊隊員、鄉(xiāng)政府職工,還是幫扶單位來人,他都一律用藏語交談,還好他的口音和我老家基本相似,交流沒有障礙。他說自己已經(jīng)八十六了,除了偶爾會頭暈也沒什么疾病。
“一個國家最大的幸福是沒有戰(zhàn)爭,而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沒有疾病。”“口里念的瑪尼,比不上心底的善良,善良是一個人的福氣。”這是阿克桑干經(jīng)常對我們說的話,這些蘊含了深深哲理的話語,每每念及都會很溫暖。他是我的幫扶對象,而每當(dāng)聽到這樣溫暖的話語,卻覺得分明是他用一只充滿靈性和智慧的手幫我們撥開了迷霧。
阿克桑干是個做事非常勤勉認(rèn)真的人。秋天的時候,我們?nèi)ノ釀e古寺看他,推開僧舍小院門,老人正在園子里摘白菜,檐下團團簇簇的萬壽菊,于秋日暖陽下滾動著金色的光芒。見我很喜歡這些花草,他用干枯的大手采來花籽送我,說這些花兒是他早年從夏河帶過來的,很容易成活。盡管自己不是種花的高手,卻有信心讓金黃的花朵,在峰迭新區(qū)開出一片吉祥和絢爛。
什么是最好的生活?我們常常叩問自己。茶飯飽,布衣暖,心無奢望和貪念,會不會就是幸福的真諦?阿克桑干依舊在吾別古寺誦經(jīng)、打坐,種菜、做飯。他的寂靜歡喜,他的幸福恬淡,不易被別人打擾。因為沒有牙齒,他會把洋芋和豆角一塊兒燉在鍋里,一直煮到綿軟為止。當(dāng)然,某個溫暖的午后他也會戴上老花鏡,穿著整凈樸素的絳紅色僧服,仔仔細細剁餡料、蒸包子吃。原來,一生的修行,抵達了頂峰也就是用一顆平常心來從容平靜地生活。當(dāng)我遇見了吾別,遇見了阿克桑干,才懂得了這一切。
2019.01.13于峰迭新區(qū)海棠園
詩文作者:曲桑卓瑪,又名趙桂芳,女,藏族,甘肅省舟曲縣曲告納人。《舟曲文藝》期刊主編,現(xiàn)供職于舟曲縣文化館。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zhèn)€人散文集《坐看云起》,有散文詩作品發(fā)表于《散文詩》《草原》《格桑花》等刊物,作品入選《中國散文詩2017-2018卷》。